如今的高叔坤,很少向人透露自己的矿工身份。在这条路上,他和父亲已经走了50年。
26年前,17岁的高叔坤在“脱离农村,拿高工资,吃商品粮,享受城市户口”的诱惑下,毅然告别“当民办教师挣工分”的生活,走后门进了父亲所在的煤矿。
高叔坤对煤炭行业的市场化改革印象深刻。政企分开,自负盈亏后的部分煤矿企业,少了政策的支持,后继乏力。矿工的工资待遇、社会地位随之下降。
而后遍地开花的小煤窑成了一些国营大矿的噩梦。小煤矿对本属国有大矿的煤炭资源的疯狂盗采,使得在地方利益纠葛下的国营煤矿举步维艰,矿工的生存状态更加恶化。
高叔坤很怀恋早期的矿工生活,但他明白,有些东西一旦逝去就不可能再来。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湖南大学生的矿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受到全国关注,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也作了批示。近日,记者走进了一对矿工父子的生活世界。
长沙通往宁乡煤炭坝的公路上,运煤的大卡车时不时搅得阵阵尘土飞扬。并不宽阔的水泥公路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坑。当地百姓说那都是超载运煤车惹的祸。“有它们的存在,再好的公路也管不了几年”。
时间回到1981年1月,17岁的高叔坤第一次下矿。那时,高叔坤的父亲高胜吾已在矿上打拼了20多年。
高氏父子所在的煤矿位于湖南省宁乡县煤炭坝镇,在当地,那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国家大二型企业。现在,“煤炭坝煤矿”的官方称谓已不复存在,它早已改名为长矿集团跃进煤矿。现在,矿区内50年前的窝棚已被楼群替代,街道中央T形台上的本土模特,描摹着大城市里前辈们的表演姿势,载歌载舞地推销着某个厂家生产的皮鞋。
高叔坤和父亲都明白,这么多年来,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们的矿工身份,似乎以后也不会改变。
最初运煤靠肩挑
现在,67岁的高胜吾已退休在家。老伴几年前中了风,虽然不是很严重,但行动起来多少有些不便,因此带孙子做家务的活大多落在了高胜吾身上。高叔坤并没有和父母一起住,14年前买下的那套50见方的房子实在住不下太多人。
相比之下,1940年出生的父亲高胜吾,阅历满腹。在煤矿上摸爬滚打了半个世纪的他,如今已近古稀。
高胜吾本是农民。到煤炭坝煤矿工作时,正是赶上1958年的大跃进。高胜吾清楚记得,这个清朝就存在的煤矿,在大跃进时期成了乡政府的铁矿基地,直到大跃进的“风”刮过后才恢复正常生产。
高胜吾经常对儿子说,你们这代煤矿工人很幸福,“我当初刚进矿的那会,煤是用肩一筐一筐挑出矿井的”。那个时候,高胜吾18岁。“400米的斜井一天要跑几十个来回,而一趟要挑上百斤”。
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下,矿上提出口号,“要充分发挥人的潜能”。不久之后,高胜吾的任务从最初的600公斤提高到了800公斤。没过多久,领导又告诉他,“你还有200公斤的潜力,从明天开始你的任务是1000公斤!”
“矿工是领导阶级一部分”
“大跃进当年,阶级成分不好、开会缺席或者完不成任务的,要在批斗会上挨批斗。”高胜吾的成分不好,最怕被批斗。“没有完成任务的时候,我就自己加班,10个小时完不成就工作12个小时。”只是,当初的条件比起现在差很多。
“从斜井下去后,巷道是水平的,矿工两边开采,事故经常发生,一年死一人很正常”。后来矿上安装了蒸汽机,并有了铁轨。“不过铁轨的铺设相当不专业,轨道是木材做的,上面钉一层竹子,一次只能运一吨煤。”
当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煤矿工人和其他产业工人一样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不管是农村还是乡镇,“一家能出个煤矿工人是相当光荣的事情”。那个时候,高胜吾每个月都能从矿上领到36元的工资,而这些工资保证了高叔坤4兄妹的基本生活。
1966年,在井下挖了8年煤的高胜吾被调到了销售科,负责煤炭的装卸。那个时候高胜吾就想,如果有一天,儿子高叔坤也能像自己一样进煤矿工作应该是件很好的事情。
下井挖煤前,高叔坤的身份是小学民办教师。从1980年高中毕业到下矿挖煤,高叔坤的教师身份维持了一年。高所在的学校,位于湖南省宁乡县沩山镇芦花大队。当时,高叔坤所在的农村地区,教师奇缺,“只要是识几个字的人都做了民办教师”。高叔坤所带的班有30多个人,高几乎负责班上所有的教学工作,“最初我连音谱都不知道,只好学几首革命歌曲教给学生”。
高叔坤说,当时的民办教师一年能挣3000个工分,10工分等于一个劳力,一个劳力一毛三分钱。因此,累死累活一年,也只能挣两百多块钱。高叔坤清楚地记得,“当时猪肉是7毛6一斤,大米1毛3分8。”
此时,父亲高胜吾所在的煤矿却是另一番光景。“父亲一个月54元的基本工资,几乎抵我干半年。并且有医疗保险、免费体检,还有退休金”。更重要的是,当时的高胜吾,已是拥有城镇商品粮户口的国家工人,“这对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相当诱人,却可望而不可即”。
为进煤矿走后门
“矿工是国家工人,矿上招工要按计划、凭指标,并要求身体素质高,政治表现好。为了得到这个煤矿工人指标,镇上的干部子女要走关系,户口在农村的更是要削尖脑袋”,高叔坤说自己正好属于后一种。
当时,已经在矿上工作了20多年的高胜吾已脱离了采掘第一线,“从事小小的管理工作”。“矿上考虑到父亲1958年就在下井挖煤,就照顾性地特批了一个指标”。但这并不足以保证高叔坤能如愿进矿,“给领导送了几包3块5的常德烟和1块5的一瓶酒才解决问题”。
高叔坤清楚地记得,同进去的200多人当中,60%的是有关系的农民,40%的人父母在镇上吃商品粮。“很多人把煤矿作为跳板,拿了商品粮户口再通过关系调到其他单位”。
早期的生活很风光
1981年1月,高叔坤完成从农民到国家工人的转换。在矿区的第一天,迎接他的是为期两个月的学习班。
高叔坤记得,培训的时候每月发36元的基本工资,“比民办教师高得多”。而培训的内容相当复杂,“采矿基本概论、地质资料基本概论、安全生产知识,矿区地形地貌,矿井工程质量”。另外,还有15天的民兵训练和下井实习。当然,“计划生育也是培训的重大课题”。
“培训很严格,跟现在7天的农民工速成班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而且,培训结束后会安排考试,通不过的指标就要让给别人”。即便是过了考试这一关,还要经历6个月的适应期才能转正签约,矿上要求每个人在转正申请上写明“干一辈子”,然后才能签一种叫做“全民所有制工人”的合同。
培训完后就得下井。“井下又脏又乱,巷道最低的地方才1米,必须猫着腰往里爬。有些矿道异常潮湿,工作服又很破,屁股都露在外面,农村的衣服都比这个强”。作为新下井的工人,技术和经验的缺乏使得高叔坤必须从最辛苦的工作干起,“起先做的是小工,在矿道里运材料、拖煤”。
矿上规定,“每天3班倒,每月必须工作23天以上”。由于长期生活在农村,高叔坤起初并不适应,“在农村天亮就起床,天黑就回家,刚开始三班倒的时候,白天睡不着,晚上一睡就过头”。不过,让高叔坤满意的是,辛苦的付出很快就有了回报。
“那时全国一盘棋,我拿的是八级工资中的第四级,基本工资54元,井下津贴20多元,效益奖金20多元,最多的一个月拿了100多元。当时,矿上领导和普通员工的收入差距不大,活得很轻松”。在高叔坤看来,当时已是小康,“矿上的工作餐不要钱,每顿都有肉,15元就可以搞好一个月的生活”。
除了优厚的工资待遇,当时矿工所处的社会地位也让高叔坤满意,“同村的人都非常羡慕,好多人要给我介绍对象”。
市场经济的“辛酸幸福”
高叔坤没想到,即使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关键时期,“全民所有制工人”这顶帽子还是能戴在头上,而且这一戴就是一辈子。
在高叔坤的记忆里,矿区在1984年后慢慢有了变化。“从1984年开始,国家政策规定,在井下一线工作15年以上的,家属可以农转非,家属能吃商品粮。”那个时候的高叔坤,早已不是矿井里面的“新兵蛋子”。在井下,他完成了从小工、大工(放炮员),到一线领导的转变。“采煤队长,团支部书记,党支部书记我都做过”。
再后来,高叔坤记忆里竹子加泥巴的窝棚在矿区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家属楼和日益热闹的街道。高叔坤一家也从农村搬到了镇上。随后的改革中,高也从中受益。1993年,高叔坤所在的单位分房高叔坤花4000元钱买下了一套70%产权归个人的50平方米的房子。
矿区的兴旺在随后的企业改制中得以延续,但高叔坤却觉得自己的生活起了变化。
高叔坤说,1996年后,矿上开始政企分开,自负盈亏,国家开始对这家国家大二型的“断奶”。“之前,国家制订计划,下达任务,给工资给奖金,跟政府里面做事没什么两样”。而此后,这种“政府待遇”逐渐远离矿区,高叔坤觉得煤矿工人的生存状态亦受到影响。“90年代末,没有政策支持了,我们的日子开始滑坡。”
不过,高叔坤明白,尽管自负盈亏,但企业仍在发展,只是相对于不断加薪的
公务员和日新月异的其他行业的从业者,煤矿工人落在了后面。“80年末,我的工资一个月是400多元,在全国来说都是相当风光。到了90年代中期,月工资涨到700多元,与其他行业相比没有什么差距,后来差距逐步拉开”。
“我们矿上70年代参加工作,2003年退休的人,现在的退休金是600多元,而政府部门的却是1600。”让高叔坤感受深刻的是,改革的进行,人们的观念也随之转变,“从那时起,煤黑子不再是以前受人尊敬的国家工人,很多人开始瞧不起我们。”
小煤矿带来灾难
与市场经济所带来的“辛酸幸福”相比,80年代末期出现的非法小煤窑开始像噩梦一样缠绕高叔坤。“在宁乡煤炭坝,一个国有大矿周围寄生着几十个小煤矿”。
高叔坤说,这些80年代初出现的小煤矿背景复杂。“在这些人看来,地方是我的,就地建一个煤矿,挖到煤就是我的,那个时候一个村民小组就可以开一个矿。”后来,稍微有能耐的人都想着开矿,再后来官商勾结、官煤勾结使得小煤矿如雨后春笋般地遍地开花。
“80年代只有2家矿,80年代末增加到十几家,到了90年代增加到50多家左右,而现在整个宁乡大大小小的煤矿不下百家”,对此,高叔坤深有体会。
由于这些挤占国有煤矿资源的小煤矿,通过一些违法的手段,“暴发”也就是迟早的事情。“小煤矿大多把矿井建在大煤矿的旁边,靠搭大煤矿的顺风车,聚敛着巨额财富,仅排水的电费一项,我们每月的费用都在1000万元以上”。
由于这些小煤矿的存在,高叔坤所在煤矿的日子开始艰难起来。“我们每吨煤的排水费用在170~180元左右,占总成本的一半”,而那些依附在我们身上的小煤矿,这笔费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小煤矿挨着我们采煤,他们在墙壁上打个洞,有毒的气体就顺着我们的巷道往外排”。
如此一来,与一墙之隔的大煤矿相比,小煤矿一吨煤的采集成本便宜上百元,但煤的品质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样,一吨将近300元的煤,对于国有煤矿来说刚好保本,而对小矿主来说,则是暴利。
高叔坤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期,煤价是27元/吨,1984年涨到80元。之后更是步步上扬,1997年每吨原煤的价格已升至170元,到了最为疯狂的2005年,每吨煤达到了创纪录的500多元。
“与煤价飞涨相伴随的是小煤矿的肆无忌惮”,高叔坤说。“我们现在为数不多的矿藏资源正被小煤矿大肆盗采,日子更加艰难”。
“小煤矿四处挖人,他们的工资相对较高,我们矿上好多老工人都过去了”。
“曾经有小煤矿老板开价5000元一月请我过去做管理,我不愿意”。“都在这个地方干了20多年了,再干10多年就可以退休了,感情上我十分不舍。如果我一旦离开,退休金,社保,医疗保险就全没了”。
现在,高叔坤17岁的儿子正读高三,高叔坤一直在想,“不管怎么样,不能再让他去矿上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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