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至18日，国家主席习近平赴吉林调研时表示，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要大力推进产业结构优化升级、创新驱动发展，加快形成以创新为主要引领和支撑的经济体系。国家发改委近日发布的《关于促进东北老工业基地创新创业发展打造竞争新优势的实施意见》指出，将出台东北地区培育和发展新兴产业三年行动计划。在此背景下，向来以油田为傲的黑龙江省大庆市，正在进行一轮深度产业结构调整，大庆的转型发展之困正是东北经济的一个缩影。近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赴大庆实地调研了当地经济发展现状与转型实践。
自萨尔图机场出发，沿着大广高速一路向南，左转进入大庆世纪大道的东段，这条横贯大庆东西两城的大道，浓缩了大庆最主要的景致与繁华。
在大庆经济部门主政人员看来，这样的繁华要时刻保持“凛冬将至”的警惕。
守着一个不断坍缩产量的油田，大庆经济变得更像那只“薛定谔的猫”，在生或死之间令人纠结不已。
按照既定计划，大庆油田今年将减产原油150万吨，并且在整个“十三五”期间平均每年都要减产130多万吨。一时间，许多拟在大庆投资的社会资本陷入迟疑和观望。
2014年，大庆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地区生产总值预期目标为增长9%，到2015年，这一预期目标降至1.5%，形势之冷峻可见一斑。为对抗经济下行压力，实现产业结构调整，大庆锚定资源型城市的可持续发展路径，试图通过“油减化补”，将石化产业打造成接续产业核心支撑板块，成为国家石化产业基地，并正式提出了与中央分享大庆油田所得税的申请。
一方面极力争取国家政策支持下的发展机遇，一方面极力对抗资源枯竭下拽的经济形势，大庆成为整个东北地区经济保卫战的一个缩影。
GDP断崖式下滑
在连续12年实现4000万吨高产稳产后，从今年开始，大庆油田调减150万吨。以后几年还会持续下调，计划到2020年稳定到3000万吨左右。
大庆油田减产、国际油价下跌，给大庆的经济数据带来实实在在的打击。“综合考虑原油产量和价格下降两方面情况，按照全年均价每桶50美元计算，油田减产将影响到大庆市884亿元左右的地区生产总值，并且减少地方财政收入15.6亿元”，大庆市发改委一位人士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这将在经济社会各个领域产生传导效应，给扩大就业等民生带来挑战”。
在地方政府看来，虽然要避免一出问题就向国家要政策的“东北惯性”，但客观情况依然是，若干国家层面的重大利好难以实际落实，东北需要一条更明确的政策路径。
然而形势不等人。2014年大庆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GDP预期目标为增长9%，但实际增速只有4.5%。而在2015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这一目标已经大幅调低至1.5%。
自1960年开展石油大会战以来，大庆过去50余年里享受着“共和国长子”的荣光，并在近十年来以两位数的GDP增速急速前进。但正是由于过度依赖油田，大庆的三次产业结构中第二产业占比高达77%，结构性矛盾突出，转型难度较大。
数据显示，大庆的服务业占比仅为18.5%，低于全国平均水平29.7个百分点。而在工业结构中，石油工业又占到了全市规模以上工业的74.2%。“虽然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但目前来看大庆经济的产业价值链总体仍处于中低端水平，并且在市级与县域经济中，油财政的比例均超过一半。”上述大庆市发改委人士告诉记者，“企业总体上技术含量不高，石化、装备等支柱产业链条短，初加工企业多，精深加工的企业少，围绕油田配套的企业多，直接进入市场终端的企业少，面对本地市场的企业多，具有品牌竞争力的企业少。”
而从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来看，1～5月非国有经济出现24.7%的负增长。“从一季度到现在，停工企业有增无减，已达成投资意向的社会资本进入观望状态，房地产业也在1～5月出现了新开工面积猛烈下降的现象，可以说今年形势比去年更加严峻。”上述人士认为，这归因于企业应对市场波动的能力薄弱，以及对石油行业的过度依赖。
“经济保卫战”打响
大庆“经济保卫战”已经打响。这既需要赤膊对阵，也需要策略上的迂回。在策略方面，大庆试图在国家政策上搏得更大支持。
大庆为人所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守着一个大庆油田。然而，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上缴的所得税并没有落到大庆当地，而是全部作为中央级收入上缴。为此，大庆正式提出了将大庆油田所得税四六分的申请。
“2002年国家实施了企业所得税分享制度改革，确定中央、地方分享比例为6:4。大庆油田为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唯一子公司，具有独立法人资格，其上缴的所得税全部作为中央财政收入。”一位不愿具名的大庆市政府人士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
为解决在改善民生、生态恢复等方面投入不足的压力，大庆市政府在申请中提出，“恳请国家根据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的实际，并考虑大庆目前面临的突出矛盾和问题，调整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企业所得税分享政策，对油田公司实现的企业所得税实行中央、地方6:4分成，并且不按调整体制的传统办法核定上划基数”。
同时，当地政府锲而不舍地申请将大庆列入全国资源枯竭型城市。
“2013年底，国务院下发了《全国资源型城市可持续发展规划》，大庆被定义为资源成熟型城市”，大庆市发改委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油田经过长期开采，后备可采储量已经严重不足，储采失衡严重，综合含水率达到90%以上，即便还算不上资源枯竭型城市，但也不是资源成熟型城市啊。”而在资源枯竭型与成熟型城市之间，二者所能享受到的国家政策是不一样的。
于是大庆再次提交了列入资源枯竭型城市中央财政转移支付范围、设立可持续发展准备金制度、将成品油税费改革增加的城建税与教育费附加留给地方的申请，并通过锚定可持续发展路径，试图通过“油减化补”，将石化产业打造成接续产业核心支撑板块，成为国家石化产业基地，发展石化与延伸加工产业。
而在大庆“经济保卫战”的赤膊对阵上，石油产业一支独大局面下的结构性调整迎面而来。
面对内“油”外困的经济发展窘境，大庆提出了“依靠油但不依赖油”的口号，目标是形成多元接续产业，建立可以独立直面市场波动与消费终端的产业链体系。眼下，大庆正试图实现以产业链的精深整合拉动经济转型。“产业链的重要性在于要依托产业链增强发展要素的产业内生力，目前，大庆共梳理出了25条重点产业链。”大庆市工信委一位研究人员告诉记者，“如以 三烯三苯 原料加工为重点的石化产业链面向下游，以沃尔沃汽车、新能源客车和特种货车生产为重点的汽车产业链向综合配套服务拓展，以福瑞邦生物产业园为代表的生物制药产业向研发、生产、销售一体化横向发展”。
借势“一带一路”
在更大的视野下看，大庆在黑龙江陆海丝绸之路经济带中扮演着节点城市的角色。
从地图上看，黑龙江陆海丝绸之路经济带总体上呈东西走向，起自黄渤海、东南亚沿海或俄罗斯远东港口，经大(连)哈(尔滨)佳(木斯)同(江)、绥满、哈黑、沿边铁路四条干线通达边境口岸。出境后与俄罗斯横跨欧亚的西伯利亚、贝阿铁路相连，向西抵达欧洲，对外辐射东北亚及欧洲，重点是俄罗斯及欧盟，对内辐射我国东北、华北、华东、华南地区。
在此战略视野下，哈（哈尔滨）大（大庆）齐（齐齐哈尔）的工业三角位置被赋予新的含义。记者了解到，按照规划，这一地区将形成哈大齐(满)产业聚集带，发展新材料、生物、新能源装备制造、新型农机装备制造、交通运输装备制造等战略性新兴产业，利用俄油、气资源加工产业链，形成新型产业基地。
当地多位专家学者认为，今年大庆经济发展将出现历史拐点，从发展机遇看，国家支持东北振兴和资源型城市转型发展的政策力度加大，黑龙江省加快建设“中蒙俄经济走廊”、以及黑龙江陆海丝绸之路经济带等，都将为大庆转型发展提供更有利的政策环境。
大庆海关数据显示，今年以来大庆外贸进出口在国家“一带一路”战略和“龙江丝路带”建设机遇下提速明显，一季度进出口总值占据全省三成以上，位列全省首位。
大庆市商务局一位人士认为，与省内其他地市相比，大庆拥有较为完善的铁路、公路、航空系统，能源、电力、水利、通信等基础设施也较完备，具有较强的人力资源和科技实力，这些都是大庆借“势”谋转型的客观基础。
记者从大庆市发改委了解到，按照《“中蒙俄经济走廊”黑龙江陆海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规划》，大庆市已制定具体落实工作方案，将对综合交通、重要产业布局、对外开放合作等方面进行战略布局，主要包括加强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加强对俄产业园区建设和重点产业发展、完善配套服务体系、加大能源资源合作与开发等重点工作。
此外，大庆意欲借“互联网+”的浪潮寻找更多发展机遇。数据显示，大庆电商普及率不及10%，2013年电商交易额78亿元，2014年交易额100多亿元。为实现“互联网+”与产业的对接，大庆市“互联网+”行动计划已经出炉，并将在今年进行十项电商发展工程，包括对转型升级的传统企业以及网络销售企业的个体私营业主给予奖励，开展对俄跨境电商工程，为大中专毕业生、创业就业人员提供电商实习和见习岗位，以及办公场所、政策咨询和信息服务等方面的支持。
专家建言
大庆要提防落入资源依赖陷阱
——专访方塘智库区域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张五明
十年高速增长，一夕衰败，连声惊叹，一地飘零。
2003年以来，东北十年平均经济增长率超过12%；而2014年以来，东北经济崩塌式下跌。彼时，东北诸地雄踞农、林、油、煤、气资源，写尽辉煌；现时，守着渐趋衰败的枯竭资源，壮如东北亦知痛。
关于东北的衰落，外界主要归因于“观念落后、资源枯竭、经济下滑、劳动力流失”，四者又彼此交缠构成恶性循环。
那么，东北该如何借国家多项宏观战略的“势”，让相关政策在地方层面有效落地，实现转型突围？《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下简称NBD）就此专访了方塘智库区域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张五明。
最大问题是市场活力不足
NBD：提到东北经济，现在最常用的形容词便是“断崖式下跌”。根据最近的采访，多家东北地市经济主管部门认为今年情况更加恶劣。对这种现象的成因，您怎么看？
张五明：现在我们看到的包括基础设施落后、产业层级低、产业结构失衡等困境，实质上是多重历史原因遗留下来的体制机制问题的表象。
体制的转轨需要时间。产业结构、产业层级问题不是三五年时间可以解决的，正常来看，东北经济在转型中的阶段性滑落本应该相对平稳。但是目前外部环境的深刻变化，尤其是总体需求不足以及一些具体行业的全球性低迷对于大多数产业结构单一、抗风险能力差的东北城市而言，打击比较大，经济形势也就相对严峻。
NBD：经济的下滑又与其劳动流失形成恶性循环，这个问题该怎么破解？
张五明：要素从经济欠发达地区向发达地区流动是正常现象。东北地区的最大问题是市场活力不足、流动性弱、区域市场需求低迷，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在本区域内赚不到钱自然要考虑迁出。所以，根本还在于重新激发市场活力。
从政府层面来看，东北地区大部分城市都是大政府、小社会的城市治理结构，营商环境薄弱导致民营经济活力不强、外部流入资本不足，但这一问题在中短期内相对容易解决。
从全国来看，政府职能转变已是潮流，对东北而言尤为迫切。这是可以通过行政命令、培训教育逐渐解决的。这个事情不解决，再多的专项扶持资金也难以用在刀刃上。
实际上，东北经济经历这样一次阵痛不见得是坏事，产业经历市场洗礼，有些该被淘汰的就应该淘汰，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政府的公共服务和社会保障一定要跟上。
NBD：国家“一带一路”战略、中国制造2025、“互联网+”等宏观设计对推动地方经济转型具有指引作用，但采访中我发现许多地方政府其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您觉得地方政府有哪些具体可行的切入点？
张五明：这些顶层设计目前正处在战略部署的初期，不单东北地区，全国都还在摸索。总体而言，“一带一路”战略、中国制造2025、“互联网+”解决的是发展模式和发展方向的问题，前提都是基于一个更加自由、透明的市场经济环境。所以，对于许多资源枯竭型、产业失衡、市场机制不健全的城市而言，首先还是要着眼于自身。
另一方面，这些国家战略的深入部署，会带来一些新的投资机会、投资行业，地方政府可以通过借势国家战略带来的市场红利完成增量的配置。
急需寻找新支柱产业
NBD：与黑龙江其他区域相比，大庆因坐拥油田，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样本，但它一样因油田减产导致经济增长动力减弱，而新的产业支柱尚未找到，这也是东北多数地市的困境。您怎么看？
张五明：大庆是个典型的资源型城市。与国内很多资源枯竭型城市一样，大庆终将要告别石油，其官方话语也显示出了对于转型的紧迫感。不过，从全世界范围来看，资源型城市都很容易陷入资源依赖陷阱，不到资源枯竭的最后一刻，都缺乏真正的转型动力。
基于大庆的石油存量及其在新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中短期内不会陷入真正意义上的危机，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宝贵的战略缓冲期。在这个过程中，新的支柱产业的孵化十分迫切，但也确实需要时间。尤其在东北地区整体经济相对低迷的情况下，大庆的转型更是宜缓不宜急。选择产业不仅要看禀赋，也要看长期市场发展趋势，如果为了转型而转型，试错的代价可能会更高。
对于包括大庆在内的内陆城市而言，有几个利好背景，包括交通在内的基础设施建设正在迅速完善，中国企业全球配置资源的能力快速增强，“一带一路”等国家战略正在完成新一轮对外开放的部署。上述因素，使得过去很多相对闭塞的城市可以以更广阔、更开放的视野来看待本区域的发展，在全球的产业价值链中思考自身的地位，而且，新支柱产业的机遇可能恰恰就来自上述背景。
